“爸爸，我又來看你了……”
“爸爸，我和老戴又來看你了……你看看我，我87歲了，也老了……”12月12日，87歲的高碧英站在杭州市革命烈士紀念館的展廳里，看著父親的照片輕聲地說道。老伴老戴與高碧英并肩而立，安靜地傾聽著。
照片中那個身穿軍裝的人，是著名抗日英烈高致嵩。1937年12月12日，他犧牲于南京保衛(wèi)戰(zhàn)，年僅39歲。
“你看得到嗎？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好了，國泰民安了……”高碧英繼續(xù)傾訴著，語氣平和。父親的人生短暫而壯烈，幾乎沒有與高碧英的人生產(chǎn)生交集。身為抗日英烈的遺孤，高碧英從沒能當面叫一聲“爸爸”，這也成了她一生的遺憾。
父親留給家鄉(xiāng)最后的話是“與陣地共存亡”
父親犧牲時，高碧英才7個月大。關(guān)于父親的一切，她是在漫長的人生中，從官方資料里和親友口中慢慢拼湊出來的。
高致嵩是廣西岑溪人，從小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異，中學(xué)畢業(yè)后曾教過書。后來，他投筆從戎，赴廣州考入了黃埔軍校第三期，軍校畢業(yè)后還參加了東征、北伐。1932年1月28日，日本侵略軍進攻上海，國民革命軍第十九路軍奮起抵抗，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時任國民革命軍第七十一軍第八十八師中校參謀的高致嵩隨軍開赴上海，支援第十九路軍對日作戰(zhàn)。最終，第八十八師重創(chuàng)日軍，收復(fù)了陣地，日軍的“中央突破計劃”宣告失敗。
1937年8月，日軍在上海挑起虹橋機場事件，大舉進攻上海，“八·一三”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高致嵩率部從浙江增援上海，部隊被編入國民革命軍第八十八師第二六四旅。后因該旅旅長不幸在戰(zhàn)斗中犧牲，高致嵩臨危受命，升任第二六四旅少將旅長，率部與日軍激戰(zhàn)兩個多月。同年12月，高致嵩率部參加南京保衛(wèi)戰(zhàn)，奉命扼守南京南大門雨花臺左翼。幾天時間里，他指揮部隊殊死抵抗，與沖入陣地的日軍展開白刃戰(zhàn)，力保陣地寸土不失。
1937年12月12日，日軍集中上百架飛機和數(shù)十門重炮猛攻，雨花臺陷入一片火海。高致嵩所部傷亡巨大，又無援兵，漸至彈盡糧絕。雨花臺陣地被炮火摧毀，日軍發(fā)起了一次又一次的沖鋒，眼見陣地即將失守，高致嵩命令戰(zhàn)士將手榴彈、炸藥包集中在一起，與正面之敵同歸于盡……那一天，高致嵩所部數(shù)千人大部分壯烈犧牲。
10年前，高碧英回過一趟廣西老家，聽到了父親的戰(zhàn)友托人給她捎來的話。那時，高碧英才知道，父親犧牲前已身受重傷，連腸子都流了出來，卻仍不肯下火線�！坝袡C會突圍的話，轉(zhuǎn)告家鄉(xiāng)，我不下戰(zhàn)場，與陣地共存亡�！备弑逃⒄f，這就是父親留給家鄉(xiāng)最后的話。
幼時的她不懂什么是犧牲，只知道母親哭了
因曾在浙江任職，高致嵩一度把家安在了杭州。1937年8月，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前夕，高致嵩囑咐妻子盧風(fēng)儀把兒子、女兒以及哥哥的遺孤帶回廣西岑溪老家。一家人在杭州分別，沒想到，這一別竟成永別。
輾轉(zhuǎn)南下，高碧英可以說是在逃難的路上慢慢開始記事的。“為了不拖累后面的隊伍，所有人不停地走啊走。我年紀小，累了就坐在幾戶人家一起放行李的大板車上。貴州一帶都是大山，我親眼看到一個小孩坐在板車上，轉(zhuǎn)彎時一不小心就掉下了懸崖……”當年的情形，高碧英至今還記得。
就這樣走了兩年，最不愿聽到的消息還是傳來了�！白叩阶窳x的時候，舅舅找到了我們，他讓我和哥哥出去，單獨和我媽媽說了很多話，然后媽媽就哭了。第二天，媽媽一個人燒了很多紙錢�！备弑逃⒄f，因為年紀還小，當時的她不知道什么是犧牲或為國捐軀，只是隱約感覺到“我沒有爸爸了”。
回到廣西老家后，一家人暫時結(jié)束了逃難生活。后來，母親得知重慶有工廠可以收容抗戰(zhàn)陣亡將士遺屬，就將大兒子留在老家繼續(xù)念書，帶著高碧英和二兒子去重慶討生活。沒想到，母親剛到重慶就得了大病，脖子上的淋巴結(jié)腫得厲害�！澳菚r候沒什么醫(yī)療條件，媽媽冒著生命危險，讓一個土郎中用刀把腫的地方切開……”高碧英說，回想起來，母親的每一步都走得很難。在重慶，為了多賺錢，母親有一段時間將高碧英寄養(yǎng)在孤兒院，自己在工廠沒日沒夜地紡紗，高碧英的二哥則被送去南京專門接收抗戰(zhàn)陣亡將士子女就讀的學(xué)校讀書。
母親總是很疲憊，也極少說起父親，但她一直保留著一張父親的X光片。高碧英后來才知道，片子上顯示的是父親在抗戰(zhàn)中被子彈打傷的腿�！霸谥貞c，我們遇到過很多和我們相似的家庭，大家聊起來都是血和淚。”即便已經(jīng)過去80余年，高碧英回憶起這些，仍不禁哽咽，“那都是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戰(zhàn)爭犯下的罪孽。”
一旁的老戴見狀，默默遞來了紙巾。
成家之后，父親的“身份”成了她的心頭大事
“我愛人老戴，今年又陪我來了�！泵看蝸砗贾菔懈锩沂考o念館，高碧英都會對著父親的照片，念叨幾句老戴這個父親從未見過的女婿。
新中國成立后，高碧英跟著母親回到了杭州生活，在杭州私立聯(lián)合中學(xué)（現(xiàn)為杭州市第六中學(xué)）念初中。在那里，高碧英認識了一個叫戴金根的男同學(xué)。兩人在一個班級，彼此知根知底，后來戴金根去參軍，高碧英去北京讀書，兩人時常有書信往來。“那時候，同學(xué)之間的情誼很深厚，誰有困難了，大家都會想辦法幫忙解決�！备弑逃⒄f，老戴年輕時就對她照顧有加，“我在北京讀書那會兒，媽媽一個人在杭州，老戴會替我去照顧媽媽，這讓我很感動�！�
高碧英選擇老戴，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是當兵的，是‘最可愛的人’，我對他總是感到很親切�！�
成家后，夫妻倆和雙方老人生活在一起，一家人的生活在互相尊重和愛護中逐漸向好。然而，有一件事始終壓在高碧英心頭——父親犧牲后的第二天，日軍犯下了南京大屠殺的滔天罪行，父親的遺體沒能找回，留給家人的只有一張老照片和一枚淞滬抗日紀念章。“我一直給組織寫信、遞交材料，希望能夠追認父親革命烈士的身份�！备弑逃⒄f。
1986年3月，浙江省人民政府追認高致嵩為革命烈士。2014年9月，高致嵩被列入民政部公布的第一批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體名錄，他的紀念碑也被立在了廣西岑溪革命烈士陵園中。
2015年，高碧英參加了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閱兵式，她也是浙江唯一受邀參加的抗戰(zhàn)英烈后裔�！叭绻职诌�活著，這份榮譽是屬于他的�！备弑逃⒄f。
風(fēng)雨數(shù)十載，她和老伴現(xiàn)在的生活“一天一個樣”
走出杭州市革命烈士紀念館，高碧英和老戴坐車返回位于采荷街道的家�？斓郊议T口時，夫妻倆發(fā)現(xiàn)前來送午餐的社區(qū)工作人員已經(jīng)在那等著了。車剛停下，老戴就下了車，從車后快步繞了一圈，來給高碧英開車門�！澳懵稽c哦�！崩洗鬏p聲囑咐完，又對旁人解釋道，“她上半年摔了一跤，骨裂�！�
進了屋，高碧英拿出了一些照片，有父親高致嵩唯一的黑白戎裝照，也有她和家人的合影�！斑@是我們一家的合照，唯獨少了爸爸。”高碧英拿著一張照片，雙手微微顫抖，指著照片中一個梳著背頭的中年男人說，“這是我二哥�！�
高碧英和二哥的共同記憶，基本就停留在漫長的逃難時期。二哥去南京讀書后，跟著學(xué)校去了臺灣，之后便是兄妹倆長久的分離。1992年，高碧英去了一趟臺灣。盡管已經(jīng)40余年不見，她還是一眼認出了二哥。說起母親已經(jīng)過世8年，兄妹倆抱頭痛哭�！盎腥绺羰腊�！”高碧英感嘆，“沒想到親人會分開這么久。”
二哥是一名教授，小時候在逃難途中因病致聾，終生未娶。兄妹重聚后，二哥幾乎每年都來一趟杭州，和高碧英一家團聚，直至他離世。
屈指算來，高碧英和老戴已相伴走過66個春秋，兩人育有3個兒子，兒子們又生下了3個孫子、1個孫女。如今，老兩口連重孫都有了。“小蘿卜頭8歲，上學(xué)了。不得不感慨，時間過得真快�！备弑逃⒄f。
即便都已是八旬老人，高碧英和老戴各方面的狀態(tài)都保持得不錯，有空就一起出去走走。鄰居們都說他倆一天一個樣，“又年輕了”�！拔覀兩眢w健康一點，就可以不給子女添負擔(dān)咯�！崩洗骺粗弑逃ⅲ孕诺卣f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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