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觸摸興盛于長江流域的古老雕版印刷技藝——一把刻刀，雕琢千年光陰
一方桌子正對窗戶，光線明亮。其上放著切割墊板、梨木板、十幾把刻刀，四處散落著木屑……
長江文化考察隊第三路來到了杭州雕版印刷技藝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傳承人黃小建的工作室，連同他的兒子黃捷成，這里一共4個同事。
雕版印刷術是中國人最著名的發(fā)明之一。這門古老的技藝，誕生于9世紀末唐五代時期，以杭州和成都——長江流域的兩座大都市為發(fā)展中心。1000多年后，在杭州，黃小建用雕版印刷術創(chuàng)作了《湖山勝概》《唐女郎魚玄機詩》《一葉西湖》等作品，以古老的技藝講述著文明的歷史。
雕版印刷進入大盛時期是在宋代，以長江流域為最。長江上游的成都，誕生了以官方刻書為特色的蜀刻本�！短接[》《冊府元龜》《太平廣記》《資治通鑒》等大部頭官修史書都在成都刊刻。
順長江而下，杭州是另一個中心。
“天下印書，以杭州為上。這是有記載的�！闭f起雕版印刷這門技藝的歷史，黃捷成如數(shù)家珍。畢業(yè)于中國美術學院的他，師從藝術史學家范景中。畢業(yè)后，他拿起刻刀，繼承了父親黃小建的事業(yè)。
作為南宋都城的杭州，雕版印刷業(yè)獨領風騷，誕生了眾多瑰寶，傳承至今。廖瑩中世綵堂本《昌黎先生集》、臨安陳宅書籍鋪刻本《唐女郎魚玄機詩》等書籍，流傳千年不壞，至精至美，現(xiàn)為國家圖書館的鎮(zhèn)館之寶。
宋代長江流域雕版印刷——尤其是杭州，何以如此之盛？在黃捷成看來，除雕版技術之外，優(yōu)良的紙張和墨是另一個重要因素。隨著造紙技術發(fā)展，以竹子為原料的“竹紙”出現(xiàn)，而長江流域尤其江浙一帶盛產(chǎn)竹子，北宋米芾就盛贊過越州竹紙�；罩菽矠殚L江下游雕版印刷業(yè)提供了質量保證。明代以后，人們仰慕宋版書“墨色如漆”，千年不褪色。
越州紙、徽州墨……長江下游地區(qū)在隋唐以后成為全國經(jīng)濟中心，文化事業(yè)繁榮，市場需求巨大，一流人才匯聚，再加上盛產(chǎn)上好的紙墨材料，自然成為最大的刻書中心。
宋代雕版印刷的巔峰代表，臨安陳宅書籍鋪的《唐女郎魚玄機詩》占一席。這部作品刀法精到、墨色晶瑩、歐體字清秀婉約，曾在國家圖書館的館藏精品大展中亮相，與司馬光《資治通鑒》手稿、文津閣《四庫全書》等共同展出。
黃小建也曾致敬，親手刻過一版。
上世紀70年代末，20歲出頭的黃小建進了浙江美術學院（今中國美術學院）的木版水印工廠，跟著老師傅學習雕版、水印等技術。
后來工廠撤銷，但黃小建一直沒放下這門技藝，還去南京、揚州、天津等地向老師傅學習，逐漸融合了各地的刻印技藝。
2003年前后，有幾個藏書家找上門來問：這本書能不能刻？黃小建一看，正是復印的《唐女郎魚玄機詩》。于是他先刻了一段文字，對方經(jīng)過一番對比，說可以。
《唐女郎魚玄機詩》字體是清秀的歐體小楷，黃小建先是一筆一筆“復制”下來。因為雕版的第一步，就是把文字、繪畫在紙上描下來，再反貼到木板上、下刀。黃小建學習山水、花鳥繪畫和書法多年，“我還是有點功底的。”他說。
六個月后，刻完了，中國美院范景中教授為本書寫了題跋，黃小建一并刻板付印�？上У氖�，2021年鄰居家失火，殃及黃小建的房子，這批書版付之一炬。這一版一共只印了七八十部，藏書家們私下收藏、贈送。
2009年起，黃小建閉關六年。他的目標是復刻《十竹齋書畫譜》。刊刻這部作品的明代徽州商人胡正言使用了“饾版”（后衍化成近現(xiàn)代的木版水�。┘夹g，這是一種多色套印技術，將一幅畫分成多塊木板，相同顏色部分在同一塊板上。這種技術的出現(xiàn)，使得彩色印刷成為可能。
黃小建每天6時30分起床，一天里除了吃飯就是在雕版，一直到晚上10時30分睡覺。六年后，2000多塊印版，復刻終于完成�！澳鞘俏覒{一己之力，從頭到尾完成的，是對一個人毅力的考驗�！秉S小建說。
2018年，黃小建著手復刻《湖山勝概》。這部誕生于晚明時期的作品，以詩書畫結合的方式，呈現(xiàn)了當時杭州吳山上的“十景”。黃捷成的介紹最通俗——那是明代關于杭州的“小紅書”，分享美景和旅游攻略。
《湖山勝概》只有12張圖、70多塊木板，但畫面細致，筆觸像頭發(fā)絲一樣多而密，不僅刻起來難，印起來也很難。歷時2年多，黃小建才最終完成。
隨后，黃小建又把目光投向《十竹齋箋譜》。明代刊刻時，胡正言運用了“饾版”“拱花”兩項技術�！肮盎ā笔且环N不著墨的雕版印刷方法，以立體凸起的線條表現(xiàn)花紋，與畫面中的花草蟲魚相映襯，惟妙惟肖，但幾近失傳。
黃小建第一次見識“拱花”，是2008年西泠拍賣會上一本由北京榮寶齋于新中國成立前翻刻的《十竹齋箋譜》。當時他震驚了：“雕版印刷技術曾經(jīng)達到這個地步，不得了。”反復試驗、反復失敗，直到從石碑拓印的方法中，黃小建想到了干印的方法，最終在7年后再現(xiàn)了《十竹齋箋譜》的“拱花”。
黃捷成說，明代“拱花”這一技藝在不同城市之間流傳，展現(xiàn)了長江流域各個城市之間技術交流的頻繁，也展現(xiàn)了雕版印刷技術在明代晚期走上了一個高峰。
從宋代到今天，一千年來，雕版印刷技藝在黃小建父子這樣的匠人手上代代流傳。一把刻刀、一塊梨木，雕刻著長江水一樣漫長的時光。 （本報記者宋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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