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別三年,春運又回來了。
盤桓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大地上如同毛細血管一般的鐵路網(wǎng),血液重新奔流起來。最先被直觀感知到的是客流上座率的變化:盡管12月很多高校提前放假已分流了一部分學生,但春運的鬧鐘一響,放眼望去座位上長滿了人。
過去三年,春運被新冠疫情沖淡。有的高鐵16節(jié)或17節(jié)車廂被縮編到8節(jié),部分列車停運,“就地過年”的口號下,有人三年不曾回家。那是自上世紀80年代“春運”這個詞在媒體上誕生以來從未出現(xiàn)過的例外。
而現(xiàn)在,列車員們找回了熟悉的節(jié)奏,最忙的時候一天能步行四萬步;車一發(fā)動,“12306工單”大廳就響個不停;列車餐食供應量比平時多三四倍;補票數(shù)也蹭蹭上漲。
足不出車門的列車員們見證著“放開”后首個春運的眾生相:有人的行李箱里一大半都是藥品;有人覺得自己陽過安全了就再也不戴口罩;有人一身面罩防護服,捂得嚴嚴實實,甚至給座椅套上一次性椅套;有人兩年沒有回家,為了提前回家過年蹲在車廂連接處加班……
2023年1月13日,北京,2023春運的北京首趟春運臨客列車K4019次從北京站發(fā)車。圖/IC photo
春運回來了
1月6日,春運前一天,寧波開往廣州的K212/K209次列車上,出現(xiàn)了一位特殊的“旅客”。他身著白大褂,在7號車廂宣講新冠“陽康”后的注意事項,南方口音隨著列車廣播傳到每一節(jié)車廂。
聲音的主人是浙江大學醫(yī)學院附屬第一醫(yī)院的呼吸內(nèi)科主任醫(yī)師陳水芳,他是杭州客運段甬廣車隊黨總支書記陳美芳特意邀請的“客人”。在這趟以農(nóng)民工為主的列車上,歸家心切的另一頭連接著防疫脆弱的鄉(xiāng)村,陳美芳很是擔憂,她第一時間想到了她的“勞模智囊團”。
在發(fā)車前兩天,陳美芳撥通了這位名字與她只有一字之差的醫(yī)生的電話請求“支援”,對方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陳水芳白天要在醫(yī)院接診,下午6點半他從杭州上車,開啟了這段健康宣講之旅。
現(xiàn)場反饋超出陳美芳的預期,她亮著嗓子強調(diào),“不僅你們自己要了解,還請務必告訴你們村里的鄉(xiāng)親們”。隔壁車廂聽到7號車的動靜,紛紛探出頭來張望,里里外外的人把陳水芳圍得水泄不通。“咳嗽七八天了,要不要去醫(yī)院檢查一下?”,“為什么咳痰咳不出來?”宣講結束后,現(xiàn)場問題一個接一個,答疑持續(xù)了四十多分鐘,直到夜間列車熄燈前,陳水芳才下車。
2023年1月6日,寧波開往廣州的k212/K209次列車上,浙江大學醫(yī)學院附屬第一醫(yī)院呼吸內(nèi)科主任醫(yī)師陳水芳正在向旅客現(xiàn)場普及新冠病毒個人防護知識以及感染新冠后的注意事項。受訪者供圖
那是一種熟悉的熱鬧,跑了二十多年春運的陳美芳無比清楚地感受到,春運的氣味、聲音和溫度,又回來了。
2022年11月初廣州疫情形勢嚴峻,陳美芳的K212/K209次列車停運了近兩個月。對于從上世紀90年代起就一直服務于這趟列車的陳美芳來說,這是頭一遭。“新十條”頒布后,列車定于2023年1月6日春運前一天復運,陳美芳形容自己重新上車的心情,“興奮得不得了。”
1月8日,國務院聯(lián)防聯(lián)控機制春運工作專班公布了2023年春運首日的數(shù)據(jù):鐵路發(fā)送旅客601.8萬人次,環(huán)比增長13.2%,比2022年同期增長18.4%。
北京客運段高鐵二隊的列車長常哲心見過“同期增長數(shù)字”背后真實的人。就在一兩天前值乘的高鐵列車上,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蹲在車廂連接處用筆記本電腦辦公。在幫他辦理補票時,常哲心得知,對方在北京一家公司做策劃,此前響應公司“就地過年”號召,兩年都沒能回老家。今年為了能提前回家,男子索性在高鐵上趕工作進度,常哲心看著他佝僂著的背,涌出一絲心酸。
2023年1月19日,G39次北京南站開往杭州東站的列車上,常哲心在給小乘客發(fā)放糖果。受訪者供圖
還有一些細節(jié)變化不易被察覺。“放開”之后,列車員張曉潔的廣播防疫提示語變了。以往的廣播詞是“各位旅客,列車運行中,請佩戴好您的口罩,感謝您的支持與配合。”但現(xiàn)在,這段廣播詞加了一個前綴“為了您和他人的身體健康,鐵路部門真誠提醒您”,張曉潔覺得,這是一種語氣的調(diào)整,從冷冰冰的祈使句融化為委婉的提醒。
車廂兩頭,人們對疫情的態(tài)度也在發(fā)生改變。有乘客不再習慣戴口罩,張曉潔提醒他們,對方大大咧咧地表示,“不怕得,已經(jīng)陽過了。”而常哲心有時則會在車上看到一身面罩防護服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的乘客,他們甚至自帶一次性椅套,列車到站后,常哲心不得不再逐個拆掉這些椅套。
失去的三年
這些變化讓張曉潔感到有些恍惚。她還記得2020年那個春運,那時她值乘一趟北京-成都的普速列車。
四川是勞務輸出大省,而北京是首都一線城市。跑了近十年的京蓉線,張曉潔早已習慣節(jié)前一邊倒的客流——去京車廂空蕩蕩,返蓉車廂滿當當,耳邊是一車熟悉熱鬧的鄉(xiāng)音。
2020年,列車從北京返回時,正好趕上武漢宣布封城,張曉潔值乘的列車不再經(jīng)停漢口。車組人員全部戴上口罩,張曉潔從未見過氣氛如此沉重的春運,列車員被要求縮減巡視車廂的時間,減少與旅客的互動。
張曉潔擁有了大片在乘務室獨處的時間。工作期間,列車員不允許使用手機,張曉潔望著窗外發(fā)呆。2020年的年三十,張曉潔在車上度過了一個難忘的除夕夜。她和同事們在各自的乘務室用對講機一起倒數(shù)跨年,對付著過了一個春節(jié)——平日里,對講機只能用來溝通工作,那次小小破了例。
對鐵路人來說,疫情三年的春運是從業(yè)以來從未見過的景象。售票系統(tǒng)里票源充足,車上也不再擁擠。春運的記憶被疫情分作前后:疫情以前,定員100人的車廂可能塞下300人;而在前兩年,最繁忙的高峰期上座率也不過八九成。
有一類人群是一定要回家過年的,張曉潔總能很輕易地辨別出他們——外表樸素不起眼,行李特別巨大。扁擔、蛇皮袋以及建筑工地上廢棄的漆料桶,里面鼓鼓囊囊地塞著棉被、衣服、水壺、干糧方便面——從城市返鄉(xiāng)的農(nóng)民工,把生活背在背上,列車上常有旅客遺失物品,但張曉潔很少撿到農(nóng)民工的遺失物,“他們把自己的行李盯得很緊,碰都不許你碰。”
張曉潔理解農(nóng)民工對回家的執(zhí)念,春節(jié)是很多農(nóng)民工一年到頭唯一的假期和盼頭。他們攥著辛苦錢,要回農(nóng)村蓋房、結婚、給父母養(yǎng)老,供兒女讀書。
在約25米長的小小車廂里,張曉潔感知到車外世界水溫的變化。她不記得具體什么時候起,開始聽見車廂里的嘆息。“這兩年錢不好掙哦。”去年春節(jié),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四川男人向她訴苦,他在外面打了幾年工,終于下定決心留在老家做點小生意,不再漂了。
張曉潔沒有再追問他背后的故事。2013年入路她就一直值乘這條線,近十年時間她見過數(shù)以萬計的農(nóng)民工,離開或者留下,無外乎都是生計。普速列車的站臺,團圓后的別離,打工夫婦送別反向春運的老人和幼孩,年輕的媽媽追著列車依依不舍,張曉潔想起了自己的幺兒,悄悄別過臉去抹眼淚。
2023年1月8日,北京南站,旅客們準備登車。新京報記者 王貴彬 攝
但總還有人源源不斷像候鳥一樣飛往大城市揾食。陳美芳值乘的K212/K209次列車,途經(jīng)廣東、江西、浙江三省,經(jīng)過貧困山區(qū)和革命老區(qū),這也是一趟以農(nóng)民工為主的列車,春節(jié)后,那些熟悉的面孔又踏上了返程。
疫情之下,一邊是民工掙錢難,一邊是企業(yè)用工荒,在車廂里與農(nóng)民工打了26年交道的陳美芳敏銳地捕捉到了這點。
2021年起,陳美芳連續(xù)兩年邀請企業(yè)將招聘會開到列車上。一段熱鬧的快板開場,列車員們舉著招聘的廣告牌,游走在車廂里發(fā)招聘宣傳單。“出家門上車門,下車門進廠門。”就連口號都清晰利落。
2022年節(jié)后春運,9家企業(yè),56個工種,4296個崗位登上這趟列車,有204個務工人員進行了咨詢,初步達成用工意向的90人,當場填寫用工信息表的有17人。那是陳美芳覺得這份工作最有價值的時刻。
2022年2月18日,陳美芳在甬廣列車上宣講招聘會。受訪者供圖
時空的疊影
沒有人比陳美芳更了解這趟甬廣列車和列車上的人。
這條線路連接著的浙江、廣東兩個經(jīng)濟大省,每年春運結束后,陳美芳的列車上往往還會迎來一個客流小高峰,在廣東沒有找到工作的人掉頭北上浙江,或是在浙江工作不滿意轉而南下廣東,他們總有選擇。
陳美芳知道這輛列車的很多“秘密”:打工乘客們的老家大多在江西和廣東北部;浙廣兩省吸納了大部分的江西務工人員,上饒的傾向于去廣東打工,而贛州的更青睞到浙江來;江西人嗜辣,廣東人口味清淡,所以餐車菜系會有辣和不辣兩種選項;夜間下車的臥鋪旅客最容易丟東西,其次是凌晨,列車員撿到最多的旅客遺失物品是黑色雙肩包……
她也見過他們背后的辛酸,曾經(jīng),陳美芳查票時發(fā)現(xiàn)了兩個雙手空空的年輕小伙子,他們只買了一站到韶關的車票。原本應該把他們移交到韶關站,對方告訴陳美芳,他們在廣州做廚師被騙進傳銷,剩下的錢只夠買到韶關站。小伙子哭著請求把他們送回義烏,陳美芳聯(lián)系公安證實了情況,自掏腰包替他們墊上了路費。
那些年,傳銷作為經(jīng)濟社會轉型的時代沉疴,一度非常猖獗。陳美芳遇到過很多被騙得身無分文的農(nóng)民工,她在列車上成立了美芳愛心基金,專門用來救濟被騙農(nóng)民工,幫他們購買車票與盒飯。
善舉也會收到溫暖的回響。有一次陳美芳接到個電話,對方笑著告訴她,“美芳姐,你的手機欠費停機了。”原來是此前車上一位被騙的農(nóng)民工借她的手機聯(lián)系上了家人,對方到家后給她打電話報平安發(fā)現(xiàn)欠費停機,給她充了50元話費。
在這趟二十多年都未漲價的普速列車上,陳美芳會偶爾看到現(xiàn)在與過去的疊影。1997年,她成為甬廣列車一名列車員,那時候的春運她幾乎在車廂里落不了腳,尤其是晚上過道睡滿了人,陳美芳形容要靠“飛檐走壁”才能穿行。車廂里永遠充斥著一股莫可名狀的氣味,車門上不去,乘客就從廁所的活動窗爬進來,“一個廁所站八個人,兩排座位就可以掃出整整一大袋垃圾。”
今天的人們已經(jīng)很難想象上個世紀的春運是一種什么景象了。攝影師王福春拍攝的影集《火車上的中國人》中,用20萬張膠卷記錄了“狹小空間里,中國人獨特的生存之道”,乘客們在車上圍桌打麻將,租看小電視,有人懸空躺在椅背上,背后的標語“嚴禁在行李架上睡覺”,頗有些黑色幽默。
在關于春運的敘事中,列車常常被比作管窺中國的一個窗口。天南海北的人群擠在車廂里,像是被提煉后的高濃度社會圖景,列車員們足不出車門,也能觸摸到時空的經(jīng)緯。
2023年1月10日,上海開往成都的一輛動車。新京報記者 李照 攝
廣鐵東蘭車隊列車員劉鐘幾年前曾值乘過深圳到烏魯木齊這條線,全長4600多公里,來回需要5天。從東南到西北,經(jīng)過平原、山地、盆地多個地形區(qū),跨越大半個中國。每次值乘前,她幾乎要備齊四季的衣服。
到西寧之前是清晨,劉鐘會看到曠野上小小如珍珠般的牛羊,進入新疆后有時差,晚上十點列車準時熄燈,可天光還亮著,映著厚厚的雪。劉鐘從乘客們的五官辨認他們的民族,不知道誰彈起了冬不拉,整個車廂就跟著唱起歌來,劉鐘被這種快樂感染,感受到空間意義上的中國之大。
高鐵里的中國
從快車到特快到動車到高鐵,從動臥時速80km/h到如今高鐵定速350km/h,某種意義上來說,翻新提速的列車不僅是時代中國的縮影,也是社會發(fā)展的隱喻,高鐵里是另一個中國。
2013年大學畢業(yè)之后,常哲心就成為了京滬線的乘務員。那時候,動臥是這條線上熱門選擇,晚上從北京出發(fā),次日清晨就能到上海。她記得,早些年車上什么樣的乘客都有,常哲心甚至見過有人用扁擔挑著橘子吆喝買賣。
而現(xiàn)在,這條線成為商務人士、上班族白領以及全家出游的主流選擇。大部分時候,京滬高鐵的車廂里沒有太多變化,只是夏天的時候,車廂里會多出很多放暑假的小朋友,常哲心撿到過一堆遺失的迪士尼玩偶;到了春運時,最矚目的變化是巨大的行李箱擠得滿滿當當。
2023年1月10日,上海開往成都的一輛動車上,過道被行李占滿。新京報記者 李照 攝
和其他普速列車最大的不同是,高鐵列車車廂更安靜,人們的交流隱秘而客氣。在車廂內(nèi)部,商務座、一等座、二等座也可以從聲音分貝分辨。商務座車廂最安靜,復興號短編8節(jié)車廂只有10個商務座,如果是16節(jié)甚至17節(jié)車廂的話,一共是22個商務座。
盡管高鐵商務座的價格直逼飛機頭等艙,但常哲心值乘的這趟列車商務座幾乎從來都是滿座。京滬線連接著北京和上海兩個世界級大都市,商務座最主要的目標人群是往來于北京上;蛘弑本┖贾莸母叨松虅杖耸。
經(jīng)過幾次提速以后,京滬高鐵列車可以不到5小時跑完全程,而飛機大約只要2個半小時。常哲心發(fā)現(xiàn),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差距其實可以被高鐵商務座優(yōu)質(zhì)的服務體驗抹平——很多工作繁忙的商務人士,只有見縫插針的休息時間,而商務座恰到好處地提供了舒適的補覺環(huán)境。“商務座的乘客要么是在休息,要么是在看書或者電腦辦公。”常哲心說。
在京滬線高鐵的商務座,一位乘客可以獲得的體驗是這樣的:達到180°躺平的全皮椅,提供毛毯、耳機、耳塞與眼罩,豐富的飲品零食,隨時可以調(diào)節(jié)的溫度、燈光、甚至廣播音量,乘務員遵守“無需求無干擾,有需求有服務”原則,最大限度保證乘客的舒適度。
當然,商務座也會出現(xiàn)不那么“商務”的普通人。那些上車后會到處拍照,向乘務員提出各種各樣專業(yè)問題的年輕人通常是火車迷,他們會專程買一張短途票體驗打卡。有帶孩子出行的乘客,疫情之下,他們看中的是商務座的安全距離。還有一類人群讓常哲心印象深刻,他們生了重病去北京或者上?床,家人只能負擔得起一張可以躺臥的商務座車票,乘務員把便凳讓出來,以便家人隨時看護。
作為中國最繁忙的鐵路線之一,擺渡在兩個一線大城市之間的京滬高鐵也活躍著數(shù)量最多的白領上班族。鐵路人都知道,春運40天是有時間順序的,最早回家的是學生,其次是農(nóng)民工,抵近年關的是白領上班族,正月初一過了是短途探親流。往往大年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天是常哲心值乘的京滬線高鐵的客流最高峰,到了除夕的下午,客流驟減,車廂像是被突然抽空。
常哲心有時也從那些攤開在小桌板上的筆記本電腦和永不停止的電話里感受到乘客的壓力。幾天前,她在車廂巡視時發(fā)現(xiàn)一位女士站在洗面池前,從北京上車到天津不過二十多分鐘,這位女乘客頭發(fā)暈臉色慘白,常哲心趕緊通過列車廣播尋找到兩位醫(yī)生,一量血壓竟然有一百七十多。常哲心了解到,這位女乘客為了在年前把工作交接完成,已經(jīng)連著熬了好幾個通宵。
在工作之外,二等座乘客們大多是在低頭看手機打發(fā)時間。常哲心記得,早幾年乘客還喜歡端著各種各樣的平板電腦看緩存下載好的視頻,而現(xiàn)在幾乎人人都捧著手機,大拇指輕輕往上一撥,一條接一條的短視頻應接不暇。幾乎每一趟列車都有準備各自的愛心服務箱,在常哲心的服務箱里,最常被問及的物品是手機充電器。
2023年1月10日,上海開往成都的動車上,帶孩子的男子正在刷短視頻。新京報記者 李照 攝
車廂內(nèi)外,同一個世界
“我們鐵路部門有句話,只要把春運開門紅開好了,全年的工作就打好了基礎。”陳美芳說。而對于車廂里的列車員們來說,春運也是他們理解這份職業(yè),讀懂這個國家的起點。
2008年春運,劉鐘剛好值乘一趟南昌的臨客。那一年南方罕見地遭遇特大雪災,當時劉鐘值乘的那趟臨客車是非空調(diào)車,車動才有電,車一停就停電。漫天大雪阻礙了列車的前行,起初車還只是停一個小時,后來停四五個小時,車廂里擁擠的人群浸潤在一片黑暗里,焦慮地詢問劉鐘什么時候車能啟動,他們最擔心的是來不及在除夕前趕回家中。黑壓壓的人群,列車歷盡艱難向家的方向跋涉,剛當上列車員才幾個月的劉鐘第一次理解了春運對中國人的意義。
2023年1月20日,陜西西安,西安北站迎來旅客出行熱潮。圖/IC photo
有了孩子之后,劉鐘更深刻地感受到家的羈絆。由于每年春運她幾乎都在車上,2017年春節(jié),列車經(jīng)停她的老家衡陽時,家人帶著兒子到站臺與劉鐘進行了一次4分鐘的短暫相見。5歲的兒子帶來衡陽米粉以及寒假作業(yè)本,上面用拼音寫著“ma ma wo ai ni”。這段插曲被導演陳可辛改編成短片《三分鐘》,在2018年的春運刷屏。
2018年之后,劉鐘調(diào)入東蘭車隊,現(xiàn)在值乘東莞到廣元這條線,依然是一條春運熱門線路。她又有了二胎女兒,女兒特別黏她,每次劉鐘上班前,女兒都特別舍不得,但是對于媽媽交代的所有事,女兒都懂事地說“好”。劉鐘眼眶一紅,“我女兒特別暖。”
從前年起,張曉潔不再值乘北京-成都的線路,結束了近十年奔波于京蓉兩地的日子。她曾在這條線上折返過數(shù)百次,卻沒有真正意義上去過北京。只有唯一一次,列車?勘本┖,張曉潔走出北京西站去買早點,她匆匆打量了一眼這個城市,“原來這就是北京啊。”北京初冬的清晨,風是冷硬的,與家鄉(xiāng)小城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她想起曾經(jīng)在這條線上遇到過特別投緣的一對夫妻。連續(xù)好幾年春運,他們都在車廂里偶遇,于是成為了朋友,張曉潔見證著他們的孩子從襁褓中的嬰兒到蹣跚學步的幼童。那對夫妻在北京一所高校承包了一個食堂,寒假學生放假了,他們就去工地賣盒飯,等到工地上的農(nóng)民工也收工了,他們才收拾行囊回家過年。
他們在北京待了好些年,真正的生活半徑也不過咫尺灶臺。張曉潔覺得,自己和他們似乎分享著相似的命運,車廂內(nèi)外俱是一個世界。雖游離于邊緣,卻如同整個社會機器隱形的齒輪,相生相輔,撐起城市的有序運轉。
而春運,正是這個巨大機器的暫停鍵,人們得以短暫回歸自我,建立與他人的連接。尤其是經(jīng)歷疫情三年后,疲憊的心靈需要共同的儀式節(jié)點,重啟煙火日常——沒有什么比一句“回家過年”更觸發(fā)中國人的鄉(xiāng)愁與共鳴。
張曉潔突然明白了,為什么每年她在年關前值乘,家人都要特意為她準備一桌她最愛吃的菜, 在她的背包里塞下滿滿的食物。站在疾馳的列車上,她想起家人說“等你一起回來過年”,那是她的春運,也是她的團圓。
(應采訪者需求,張曉潔系化名)
新京報記者 李照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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