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中國｜那些被大海阻隔的家庭
【編者按】
大國工程，彰顯力量。一個國家的競爭力很大程度體現(xiàn)在制造水平，重大工程尤為關鍵。
新中國成立70周年之際，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與復旦大學新聞學院聯(lián)合推出“記錄中國”特別報道項目第四期，聚焦大國工程。它們有的位于沿海，有的地處內陸，有的已經(jīng)建成備受矚目，有的堅持多年尚在推進。
但無論如何，這些大國工程都來之不易，凝結智慧，是科技創(chuàng)新能力的集中體現(xiàn)，更是一個民族光榮與夢想的承載。
本篇關注“渤海海峽跨海通道蓬長段”背后的故事。
2019年7月12日，肖魯平迎來了28歲生日。
她站在大欽島的碼頭邊，滿是離愁——幾個小時后，丈夫會乘船從這里去往煙臺蓬萊港，再輾轉至東北，而她要乘船從這里去往北隍城島。
肖魯平是山東省煙臺市長島縣北隍城鄉(xiāng)政府的一名公務員，她的父母家位于長島縣大欽島，丈夫遠在吉林長白山某邊防部隊服役，剛滿一周歲的女兒在煙臺市區(qū)或大欽島由老人看護，三人分居三地是常態(tài)。當兩艘船開始各自揚帆的時候，意味著肖魯平成立了三年不到的家庭，又要三地分居。
肖魯平工作的長島縣是山東省唯一的海島縣，與煙臺市蓬萊市隔海相望。在近些年廣受關注的“渤海海峽跨海通道”項目論證過程中，蓬萊到長島段是相關研究團隊普遍認可的先行先試建設區(qū)間。
日前，為深入了解“渤海海峽跨海通道蓬長段”建設的必要性，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與復旦大學新聞學院聯(lián)合組成“記錄中國”報道團隊，前往長島縣，探訪島上人的生活狀態(tài)。
肖魯平與大海、海島間有哪些故事？面對“記錄中國”報道團隊，她娓娓道來。
肖魯平向記錄中國團隊講述她與大海、海島的故事。復旦大學新聞學院 胡渤皓 圖
與北隍城結緣
長島縣由大小32個島嶼組成，人口5.2萬，分布在其中的10個島嶼上，其中南、北長山島以北的砣磯島、大欽島、小欽島、南隍城島、北隍城島分布在遠離大陸的渤海海峽中部，俗稱北五島。
北隍城鄉(xiāng)就在北隍城島上，距遼寧大連市旅順港42公里，離長島縣城50多公里，乘船到長島縣政府駐地需要4到5個小時，小島面積只有2.79平方公里，戶籍人口2100人，常駐人口1000余人，鄉(xiāng)機關總共有14名工作人員，肖魯平就是其中一個。
北隍城民居。復旦大學新聞學院 張飛宇 圖
說起肖魯平與這座小島的緣分，一定要提到她的丈夫，一名軍人。
肖魯平是大欽島人，大學寒假在家的時候，她認識了彼時正在大欽島服役的一名軍人，兩人感情漸深，2012年確定了戀愛關系。
2015年肖魯平大學剛剛畢業(yè)，順利進入了濟南的實習單位，成為了一名預算軟件培訓講師。當時，肖魯平很滿意這份工作，畢竟專業(yè)對口、愛好匹配、工資尚可。
北隍島上打魚歸來的漁民。 復旦大學新聞學院 張飛宇 圖
但這個時候，交通往返不便的影響漸漸明顯，肖魯平從濟南回趟家，來回就要四天時間，碰上旅游旺季，買不到上島的票是常事，回家對她而言成為一件奢侈的事，對家的眷戀也越來越強烈。
那時，肖魯平和愛人的感情逐步穩(wěn)定，開始考慮結婚生子。出于照顧父母、牽掛愛人、思念家鄉(xiāng)等緣故，她決定放棄濟南的工作，到離家更近的地方工作。2016年，肖魯平參加公務員考試，以總排名第一的成績被錄用，成為了北隍城鄉(xiāng)政府的一名公務員。
肖魯平如愿以償，她在北隍城島工作，愛人在大欽島，距離不遠，兩人休假的時間湊湊，一個月也能見上一次，一次也能有一個星期。她當時心滿意足，畢竟這也是軍戀中難得的幸運。
2016年9月30日，兩個人領了結婚證，準備開始甜蜜的小日子。
三地分居
可惜好景不長，肖魯平丈夫所在的部隊因為改革需要移防，他們的婚禮也因此推遲。
知道丈夫要離家的消息，肖魯平天天做夢，夢見丈夫坐著船走了，留下自己在碼頭不知所措。經(jīng)歷一段時間的糾結和難過之后，現(xiàn)實中，肖魯平開始過上了夫妻二人兩地分居的生活。
因為部隊對手機管控極其嚴格，肖魯平只能等待丈夫的來電，她總是將手機放在手邊，以防錯過來之不易的一次電話。
相見則更難。一年中，他們只能見兩次。因為長島各島之間沒有橋連接，海上交通只能靠船，對天氣的依賴性極大，一旦遇上大風大霧，兩人相見的頻率更低、時間更少。
2017年11月底，肖魯平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她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媽媽，因為丈夫的電話永遠也打不通，“要當爸爸了”這個好消息，他也沒有成為第一個知道的人。
電話那頭，媽媽擔心地說：“這懷孕前三個月可是最關鍵的時候，有時抬個胳膊踢個腿都容易有麻煩，北隍城這個船還不方便，可是真愁人啊。以后檢查也多，你這來回跑是個麻煩事兒。”雖然肖魯平寬慰媽媽不要擔心，但她還是體會到了因交通不便產生的無助感。
有些必須參加的活動要坐船出島，肖魯平印象最深的是一次醫(yī)療保險培訓，那時正值冬季多風，已經(jīng)幾天沒有通船了，好不容易按照天氣預報可以開航了，坐上船發(fā)現(xiàn)風浪很大，乘客很多，她連個倚靠的地方都沒有。一個大浪掀過來，一陣惡心。同行參加培訓的姐姐看著心疼，好不容易才給她找了個兩人的位置，讓她躺一躺，能舒服一點。
肖魯平蜷縮在座位上，一動也不敢動，熬過了5個小時的船程。路上這位姐姐開玩笑，小寶寶在媽媽肚子里就要經(jīng)歷乘風破浪的滋味了。
北隍城島準備出海的漁船。復旦大學新聞學院 張飛宇 圖
“記錄中國”報道團隊了解到，北五島設置了北海救助制度，島上居民有生命危險或急癥時可乘坐直升機出島就診，島上很多孕婦生產時可以使用北海救助，但平時的正常產檢還是要靠自己出海。
肖魯平懷孕期間，幾乎每個月都要檢查，醫(yī)生建議她在生產的醫(yī)院做，方便醫(yī)生掌握第一手資料，這就意味著她要回煙臺市區(qū)�？墒敲看魏歪t(yī)院預約的時間都會被推遲，有時有風停航，有時有霧停航，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快。
2018年7月2日，肖魯平的女兒出生了。當了母親后，她越發(fā)感到海島交通的不便。丈夫特殊的工作和大海的阻隔，讓一家人只能通過視頻進行交流。一有機會，丈夫就迫不及待和妻女視頻，抽空就看孩子的照片。孩子第一次抬頭、第一次翻身、第一次坐直、第一次吃腳丫……他只能通過視頻和照片見證這些珍貴的瞬間。
現(xiàn)在，肖魯平的女兒已經(jīng)會說話了，當其他人問起女兒：“你的爸爸在哪里？”女兒就會指著屏幕說：“在手機里。”
2019年5月份，肖魯平的女兒發(fā)高燒，島內醫(yī)療條件有限，需要出島就醫(yī)。然而恰逢大霧停航，無法出島。孩子難受睡不著覺，肖魯平就只能抱著她，一遍一遍物理降溫。這時，她開始有了“送孩子出島”的打算。
事實上，像肖魯平這樣的情況并不少見——島上的居民大多都會把孩子送出島。這也形成了海島獨有的一個現(xiàn)象——留守丈夫。出于醫(yī)療、教育等方面的考慮，媽媽帶著孩子在外上學，而丈夫則留在島上打魚養(yǎng)家。
北隍城島晾曬海帶的漁民。復旦大學新聞學院 張飛宇 圖
下定決心將女兒送出島的那個中午，肖魯平看著女兒坐在炕上玩兒得正歡，頭發(fā)上都是汗，一想女兒馬上就要暫時離開自己，她忍不住大哭了起來。
肖魯平想起自己剛剛來北隍城工作時，負責交接文書工作的姐姐給她講了自己的故事。那時，這位姐姐出于自己和丈夫工作的原因，將2歲的孩子寄養(yǎng)在姥姥家。交通不便讓他們相見更加不易，每次離別她都是抹著眼淚；孩子生病，母子倆視頻，一個在北隍城哭，一個在姥姥家哭。有一次孩子在海邊扔石子，看著北邊的島嶼突然說了一句：“姥姥，你把我像扔石子一樣扔給媽媽吧。”
那個時候，肖魯平聽著同事的經(jīng)歷，心里也在想，以后自己有了孩子，也會這樣吧。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么快。
2019年7月2日是肖魯平女兒的一周歲生日，恰好此時肖魯平的丈夫如期休假。難得團聚，肖魯平寫了好多假期一家三口要做的事，拍一套家庭寫真、帶孩子去動物園、一起逛商場、給孩子買芭比娃娃、和丈夫過過二人世界、去看一場電影等等。
但當他們一家三口準備在煙臺的新家完成這些計劃時，肖魯平因為工作不得不臨時返回北隍城島，在原本為數(shù)不多的假期里，一家三口團聚的時間更短。工作一忙完，肖魯平就迫不及待地到煙臺接孩子，和丈夫一同返回大欽島的娘家。
丈夫一個月的假期過得飛快，轉眼就要返回部隊。軍隊紀律嚴明，不能因為任何理由遲到晚歸，因為擔心大霧影響行程，他要提前從大欽島乘船到煙臺，肖魯平則要返回北隍城。
2019年7月12日，肖魯平和丈夫各自乘船揚帆遠航，一家三口就此分居三地。這一天恰好是肖魯平28歲生日，她在碼頭邊哽咽著過完了自己最難忘的一個生日。
肖魯平回憶與家人分離時動情落淚。復旦大學新聞學院 胡渤皓 圖
各家離愁
海島上的每個家庭都有著不能觸碰的傷痛。
海島和陸地之間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船。島上的一粒米一棵菜全是從內陸運進來的，遇到大風大霧天氣，三五天甚至一周以上不通船，最長的一次是21天沒通船，“三季風一季霧”的天氣限制讓這片海島一年累計停航基本在100天以上。
北隍城鄉(xiāng)紀委書記閆忠彬從小跟著姥姥長大，感情格外深。因為工作的原因，大海的相隔使他不能常在姥姥面前盡孝。今年大年初八，闔家歡樂的日子，閆忠彬的姥姥因病搶救無效去世，老人彌留之際，嘴里一直念叨他的名字，可那時的閆忠彬卻被大風困在了北隍城，沒能見到親人最后一面，終生遺憾。
島上的干部一般每月回家探親一次，聚少離多。不少單身的年輕干部因為工作在海島，連找對象的機會都沒有，急得家里人幫忙相親，可是人家一聽說在那么偏遠的海島，直接擺手拒絕。
駐島干部趙文鍇就是島上的“大齡青年”之一。他回憶自己第一次來北隍城島，從山東滕州出發(fā)，當時是先坐火車，接著坐大巴，最后坐船，輾轉多次才能抵達。這一路得先從夜里9點出發(fā)，第二天上午到了煙臺，但當時已經(jīng)沒有發(fā)往北隍城的船，要等第二天8點半坐船前往。這樣算下來全程也有40個小時左右了。
趙文鍇感慨：“這個年代走了40個小時還沒走出山東省，這是一個什么概念��！”
島上另一名公職人員的孩子剛剛一歲，他平時與孩子溝通主要靠手機視頻通話。難得回家跟親人團聚，家人說：“爸爸回來了”，孩子第一反應卻是找手機看視頻。
分離是海島家庭的常態(tài)。肖魯平在第一次前往長白山探望丈夫的路上，大巴旁邊坐的也是位軍嫂，這位軍嫂說：“只有假期的時候才像個家。”
島上的很多人，一直希望有一座橋跨過這片大海，讓為數(shù)不多“家能像家”的時刻，團聚不再那么艱難。
漁民在布滿浮力球的海面上滿載著海帶行駛。復旦大學新聞學院 張飛宇 圖
備受關注的“通道”
正在研究中的渤海海峽跨海通道有望跨過大海，連接海島和大陸。
渤海海峽跨海通道1992年由魏禮群、柳新華、戴桂英、宋長虹等專家學者最早提出，并持續(xù)研究論證至今。該項目基本構想是：利用渤海海峽的有利地理條件，從山東蓬萊經(jīng)長島至遼寧旅順，以海底隧道或隧道、橋梁相結合的方式，建設公路和鐵路結合的跨越渤海的直達快捷通道。
27年來，關于渤海海峽跨海通道的研究從未中斷。按照現(xiàn)有的研究計劃，蓬萊到長島跨海橋隧的建設是渤海海峽跨海通道項目的第一步，而后是長島到旅順跨海橋隧的建設。
渤海海峽跨海通道的研究也引發(fā)了社會各界人士的關注。
第十一屆、十二屆全國人大代表穆范敏曾連續(xù)八次向全國人大提交《關于推進渤海海峽跨海通道的建議》；2018年的全國兩會上，全國政協(xié)委員、清華大學教授羅永章向大會提交了《關于加快建設煙臺至大連海底高速隧道的建議》。
今年2月，在山東省“兩會”期間，山東省人大代表、民盟煙臺市委主委梁輝曾告訴澎湃新聞，他今年向山東省第十三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提交了兩份與渤海海峽跨海通道有關的建議，分別是“關于加快推進渤海海峽跨海通道前期工作、推動山東省新舊動能轉換綜合試驗區(qū)建設的建議”和“關于推進渤海海峽跨海通道建設、盡快啟動蓬長跨海試驗工程的建議”。
梁輝建議稱，2019年，國家將開展“十四五”規(guī)劃前期研究工作，建議山東省主動對接國家發(fā)改委、交通運輸部、中國鐵路總公司等部門、企業(yè)，建立省-部合作機制、省-企合作機制等，加強對渤海海峽跨海通道重大問題的協(xié)商、研討，爭取將渤海海峽跨海通道納入國家“十四五”發(fā)展規(guī)劃。此外，先期啟動蓬萊—長島段建設，作為試驗工程，爭取用3-5年的時間建成并投入運營。
今年的全國“兩會”期間，山東代表團舉行全體會議時，全國人大代表、煙臺市委書記張術平發(fā)言說，圍繞解決山東半島與遼東半島的陸海聯(lián)通問題，多年來相關領域專家學者一直就渤海海峽跨海通道項目進行不懈的研究和論證，希望利用渤海海峽的有利地理條件，從煙臺蓬萊經(jīng)長山列島至遼寧旅順，以海底隧道或隧、橋結合的方式，建設公路和鐵路相結合的跨越渤海海峽的直達快捷通道。
今年5月，在2019年的國際橋梁與隧道技術大會上，中國科學院院士孫鈞曾表示，課題組已完成通道方案的戰(zhàn)略性規(guī)劃研究報告，并已上報國家發(fā)改委等待審批。
不過，渤海海峽跨海通道課題組一位研究專家告訴“記錄中國”報道團隊，孫鈞院士所說的上報國家發(fā)改委的戰(zhàn)略性規(guī)劃研究報告并非最終方案，眼下，距離該項目實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三季風，一季霧，四季回不去的是故鄉(xiāng)，人們對長久通航期待的背后，是萬萬不能斷掉的，對團聚的希望，對生活的期盼。
大霧籠罩的海島僅能看到一處灘涂。復旦大學新聞學院 張飛宇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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